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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John Mok

97 故事

回家途中,仍隱隱感到手背上的餘温。剛才和戴詩午飯出來,步行回她公司,上電梯時她走在前面,高一級,轉過身來跟他說什麼的,聽不大清楚,她微向前傾,靠近一點,胸脯挨著他放在扶手上的右臂。她說了些什麼,已全無印象,但他清楚記得當時手背隔衣貼著她胸脯,時間停止,而戴詩若無其事。上到辦公室,他們又談了點其他的,他已印象模糊,唯一記得是那微温柔軟的感覺。


徐辛文回香港才兩星期。十年沒回來過,一切都感到新鮮。因為回得匆忙,全無心理準備,間中還以為自己仍在加拿大。兩星期前的一個晚上,剛吃完飯,便接到母親的長途電話,只是哭,一會兒才弄清楚父親昨晚在家裏中風。半夜起來小便,未到門口便倒在地上,左邊手腳失去知覺,現仍在醫院急症室裏。第二天他向公司請假,買了機票,第三天便飛回香港。


回到香港,父親已搬離急症室,但全身插滿管子,綁在病床上,叫也沒有反應。四天後,父親喉裏開始發出點聲音,見到辛文,眼神也有了表情。再過五天,醫生說已度過危險期,但須觀察左邊身體的復原情況。


家裏,母親給他看加拿大領事館寄來的通知信,家屬團聚的移民申請,已獲批准,只差身體檢查一關。但父親這個樣子,如何做身體檢查?過兩天,辛文寫信去領事館,申請延期體檢。


回港十多天,辛文這才能鬆一口氣,便想到各處走走,看看香港十年來的變化。撥了幾個電話給舊同學,不是搬了屋,便改了電話。正感惆悵,電話本子掉下一張名片,拾起看是多倫多的地址,上面用藍色筆寫了個香港電話號碼,才記起三年前回了香港的查戴詩。


按號碼打去,電話那邊報查氏企業,辛文請王太太聽電話,對方問哪位王太太?


「查戴詩。」


「啊,是查小姐。請稍候。」


接線員把電話接到查小姐辦公室,秘書說查小姐正在開會,辛文留下名字和電話,便上街去了。


晚上回家,母親說有一位王太太打過電話來找他,說晚一點再打來。果不然,跟著戴詩的電話便來了。對方的聲音非常熱情,問了他回香港的原因,請代問候世伯伯母,說改天會去醫院探世伯,跟著約他後天午飯,先到她辦公室見面。


辦公室在交易廣場第二期,查氏企業佔了三層樓。秘書領辛文到戴詩的辦公室,進門是維多利亞港一片亮藍海景;鵝黃色的地氈,寬敞地擺著幾件線條簡單的傢俱;一幅齊白石潑墨大荷,掛在辦公桌後。戴詩穿一套靛藍色套裝西裝裙,明眸晧齒,盈盈地站在會客梳化前,等辛文上前握手。


「三年了吧,」一派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樣子。「多倫多怎樣啦?」


多倫多除增加一隊NBA籃球隊和更多香港移民,大致上還是老樣子;但眼前的女人,倒差點叫他認不出來。印象中她是多市一間小書店的老闆娘,面前站著的,卻是一位標緻的商場女大亨。


 

辛文跟戴詩其實不算太熟絡。一天他跑到多市北區一間中文書店,想找《管錐編》;書店老板娘對書頗熟,說錢鍾書的《管錐編》他們沒有存貨,但可以替他訂,《談藝錄》和《圍城》則有現成的,問他要不要。就因為這點書的因緣,兩人攀談起來,頗覺投契。大家交換了名片,老板娘自稱王太太,名片卻寫的「查戴詩」。


過了個多月,戴詩打電話來,說《管錐編》到了,叫他去拿。之後,辛文又去書店三五回;每次除了買書,都會跟戴詩聊一會,知道她先生做出入口生意,家裏有兩個孩子。因為辛文是做投資的,有一回戴詩找出她買股票的結單,請他給點意見,那些該賣,那些該留;好像是那回,戴詩說可能會搬回香港,書店會賣掉。


最後一次見面,是戴詩約他出來,要多謝辛文的專業投資意見,請他到附近的館子吃雲吞麵。館子裏戴詩從手袋找出她的全家福,指給他看孩子和先生。王先生身材略胖,一派中年生意人的樣子;孩子三歲和四歲,一男一女。照片中戴詩跟真人差不多,年輕少婦,估計年齡與自己相若。結帳前戴詩再拿出一張名片,在上面寫下她香港的電話,說已訂了回港機票,下個月就走,吩咐他到香港必定來找她。


 

午飯在文華東方吃。餐廳的部長和侍應都跟戴詩打招呼,顯然是常客。吃不了兩口,先後又有兩名餐客過來親熱,問侯「查老先生」,一頓飯吃得頗為忙碌。


「我也不是常來,」戴詩抱歉。「多數為應酬客戶,有時候會去香港會。其實中午我多數在公司吃點水果便算。」


辛文忙說其實不用應酬他。頓一頓,又加一句:「吃雲吞麵還比較自在。」


「好!下次我們去吃雲吞麵,不過你請客!」女人頑皮的嫵媚,令他怦然心動,忍不住深深看她一眼,剛好接著她揚起的臉,四目交投,辛文心慌,忙問世伯是做什麼的。


戴詩看在眼裏,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方才答道:「爸爸有不少公職,最近又當上了籌委,時常要到北京開會。」見辛文專心在聽,便繼續:「公司的事爸爸已不管了,交哥哥負責,我是老人家的私人助理;三年前叫我回來,就是做些應酬呀,文書處理之類的事情。」


「忙嗎?」


「不算忙。----我有時間陪你到處走走。」


 

地鐵裏辛文反覆琢磨午飯時戴詩說有時間陪自己那句話背後的微言大義,一會又想起電梯上她挨過來說話的情景,以致過了幾個站都不知道。從地鐵站出來,他忽然記起戴詩約了他星期五去山頂,腳步頓時輕快起來。


是午飯後回到戴詩公司裏說的。他仔細的回憶,小心地把與戴詩一起的兩個鐘頭,重溫一遍。她問他到過山頂未,他說回來的兩個星期裏,只忙著父親的事,什麼地方都未去過。她說那麼我們星期五去山頂,現在山頂蓋了新樓,有個商場,跟以前不同了。說的時候似乎沒提有其他人一起去,那便只有我們倆?照道理她可以約她先生一起去,或帶兩個孩子去。她約自己五點半,這個時刻,孩子已經下課,又是星期五,但她又沒說有其他人呀!想到這裏,竟然感覺一股暖暖的親暱,卻馬上覺得自己荒唐,硬把暖意壓下,不讓自己感覺。可辛文這樣的胡思亂想,便已覺得快樂,對星期五這日子,恨不得馬上來臨。


這兩天辛文如常陪伴母親去醫院看父親。父親已鬆綁,可以吃點流質的食物。母親每天在家煲湯帶去醫院,來來回回,十分忙碌。辛文看在眼裏,心想的卻是另外的事情。他似乎新有了一個秘密,藏在心底,不能對任何人宣洩,連自己都不知應該不應該承認這秘密。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五,一早便跟母親說好晚上不回家吃飯。母親自然問他跟誰吃去,他竟然說約了舊同學。話才出口,就奇怪自己為何打誑,有點生氣自己說謊,但話已說了,不能改。整天雖然充滿著欣悅的期待,卻並不踏實,意識背後隱隱有支刺,不清楚是甚麽,總是揮之不去。


準五點半,辛文到達查氏企業。在接待處報了姓名,正坐下等待通傳,忽然感到戴詩的兩個孩子已在辦公室裏,正等待著他這個從多倫多來的叔叔,大家一起上山。想到這裏,頓覺煩躁起來。原來期待獨享的快樂,在沒準備下給奪走了,感到失望和不甘心,但又無可如何。秘書來請時,他只好重新振作,但心情和腳步竟是不聽使的沉重。


進入戴詩辦公室,只她一人。


「孩子不去嗎?」他驚喜的問,聲音竟有點沙啞,跟著又無端的笑起來。


整天的隱刺,剛才的失望,一掃而空;他輕快地上前跟戴詩握手。戴詩見他這有點異常的舉動,似乎察覺到一點什麼,沒有答他,只望了他一眼,淺淺一笑。


 

扯旗山頂原來已面目全非。地產商把市區的商場搬到山上來,弄得到處人頭湧湧,把辛文心目中的氣氛擠掉了大半。再看山下景色,印象中深致淡遠的景觀,竟升移到腳下來,好像山都矮了。回憶與初戀情人在山頂夜話的情景,四野清幽,俯覽萬家燈火的東方之珠;如今情隨事遷,一時頓覺感慨係之。辛文的感觸當然不便跟戴詩說,只表示沒興趣行商場,兩人便到山頂廣場一樓的峰景餐廳,揀了個露臺位置坐下。


離開擁擠的人群,靜靜欣賞,夕陽殘照下的維港景色,依然非常迷人。縱目遠望,兩人都被眼前美景懾住;一時大家沒有話說,看遠山近海,各想各的心事。


侍應端來飲料,辛文忙著招呼,忽地一陣晚風吹過,舉頭見鬢髮微亂的她,正望著遠處出神。她沉思的樣子好美!


不知是否夕陽的影響,辛文記起自己在香港的日子無多,再過幾天他便回加拿大去,覺得不必有太多顧慮,應該放開懷抱,盡情享受,留個美好的回憶。想到這裏,他有股衝動,想湊過去親她一下。她會大驚失色,罵自己下流;還是略帶嬌嗔,欲拒還迎?她會跟自己做愛嚒?她在想甚麼呀?可是想著自己,想著自己想的同樣的事?


「在想什麼?」


戴詩的聲音把他從幻想中拉回山頂,剎那間以為自己的骯髒思想給對方看得一清二楚,慌急中嚇出一身冷汗;待看到戴詩帶著笑意的眼神,心才稍定,又忙著搜索得體的謊話來應付。但不用他費心,戴詩已為他解圍。


「有考慮過留在香港發展嗎?」


留在香港?他想都未想過。這全新的命題,從一個他半分鐘前還幻想跟她上床的人提出來,竟有點荒謬的感覺。戴詩見他不做聲,以為他在擔心實際的問題,不好意思開口,於是續道:「我想過了,以你的條件,在香港找工作絕不成問題。」


戴詩啜一口茶,斟酌著句子。既然給人家出了主意,便得把事情辦好;她有能力開出他覺得吸引的條件,但要他本人接受,又覺體面,還得費點工夫。


「我也認識一些證券公司的朋友,像你這種人才,香港也很缺。」戴詩摩挲著白骨瓷茶杯口,輕輕抹去印在上面的口紅。「尤其這兩年,因為九七的問題,香港有部分行業,出現斷層現象;你肯留港工作,他們求之不得。」


辛文有點心動,開始盤算著回流的得失。戴詩見他仍未表態,覺得還須動之以情,於是道:「何況,留在香港,你還可以就近照顧世伯,是不是?」


 

回家後他細想此事,覺得是戴詩喜歡自己的表示。不光是叫他留在香港,為他的工作安排,還著實花了點心思。她說查氏企業正需要一位熟悉外國市場的投資專家,他是最理想人選,希望他能幫這個忙。另外她的一些朋友,一直找不到可靠的經紀,如果他肯留在香港,她義不容辭,一定要介紹他們給他。


工作的問題既然解決,加上盛情難卻,更何況辛文有自己的一份秘密,所以就爽快的答應了。追想今天發生的一切,似乎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想到戴詩對自己的關心,心裏突然充滿希望,感到當天的生活異常充實,明天會更好!


兩天後,戴詩介紹辛文到一間外資證券行做經紀。新拍檔老李,見辛文帶著查氏企業這種大客來上班,刮目相看。工作落實後,辛文才告訴父母;兩老對這消息,初有點愕然,繼而想起申請移民的事,問他打算如何處理。辛文充滿信心,說他都回來了,還移什麼民!九七沒什麼好怕,香港又不會陸沉,明天他寫信去領事館取消申請便是。


跟著的幾天,辛文忙著寫信回加拿大公司消假和辭職,打電話請朋友繼續到他家淋花,又委托物業代埋放盤,把加拿大的房子賣掉。


雖然忙著瑣事,這些日來,辛文每天都跟戴詩通一兩次電話。開始是報告查氏企業開戶口的事情;他為查氏策劃的投資組合,買入了股票,當然第一時間報告購進的股數和價位;這些事,本來兩三句話便交代清楚,但他們的通話,竟可長達一兩句鐘。第三天,戴詩更開了個私人戶口,指明只做期貨,因為信任他這方面的專才;辛文反而遲疑起來,怕戴詩輸錢。戴詩安慰他說,玩期貨當然有風險,但做人又豈能全不冒險?經一事,長一智,有風險也可以看看是什麼風險,看自己應付得來應付不來。說得辛文五體投地,對戴詩更添一份敬意。


這時候,辛文已肯對自己承認愛戴詩了。二十七歲的他,當然戀愛過;但以前的愛情,跟今回不同。以前的愛,總帶著無限憧憬;而今次,他對於將來毫無興趣,這愛情有何結果,他沒工夫去想,只希望常有機會和戴詩親近。每天無論做著何事,他的心都滿是她的影子;成天期待著她的電話,只希望聽一聽她的聲音。有許多話要告訴她,講的其實是日常瑣事,卻覺得津津有味;而對她的許多說話,自然也百聽不厭。一天沒跟她通過話,他會坐立不安,徨徨彷彷;但只要再次聽到她的聲音,所有鬱結又馬上煙消雲散。


晚上睡眠並不安寧,顛三倒四夢的都是她的音容笑貌。半夜醒來,把她早上說過的每一句話,從記憶中掏出來,反覆玩味。她對他傾訴過很私人的事情,像她跟先生的關係;說曾經想過離婚,因為在先生出差的行理裏發現過安全套,而他們是從來不用安全套的。對她的推心置腹,惶惑感激之餘,他又感到一種特殊而親密的關係。


這些日子,對戴詩他竟把生理的衝動都埋得深深的,告訴自己他對她的愛,是完全的奉獻,甚至接受戴詩並未愛自己,他只相信戴詩還喜歡自己。但有時只因對方掛快了電話,他會連這個自信都失去,認為戴詩已對自己生厭,便為之神傷半天。傷心過後,他努力搜索種種戴詩的語調和眼神,再證明她對他還是關心的。


但這總不踏實。上班時查閱股市圖表,不覺間便呆在熒幕前,思想跑到老遠,想像戴詩現正在那裏忙著,並沒把自己放在心上。假如她不喜歡自己,好!那是她的損失!自己努力奮發,建立事業,將來要比查氏還大!咬一咬牙,使勁要把她從心窩裏剔走,才不在乎!


可是,第二天醒來,第一個念頭想的便是她;她並未離去,依然穩穩的佔住他的心。痴念令他撕肝裂肺於自信與自卑的兩極,悲喜無端,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折騰…


 

上班後第三個星期一,才回到公司,老李便說王太太一早來過電話,請他回話。他馬上打去,察覺到戴詩的話聲,有異於常,有點淡。談了兩句,她忽然道:「下個月我們回多倫多去。」

單戀的訓練使他的感覺異常敏銳,知道戴詩說的並非回去渡假,但仍渴望奇蹟:「是回去渡假?」


「不,我們搬回去住。」


五雷轟頂,腦中一片空白。久久才記得問為什麼。


「九七囉。爸爸說要分散一下。我先生都主張回去。」


她爸爸不是籌委嗎!連自己都可以對父母保證九七沒問題,他怕什麼!辛文心裏盡是憤怒的控訴,嘴裏可一字沒漏出來。


「孩子一起回去嗎?」聲音之虛弱,連自己都嚇一跳。


「他們稍遲。唸完這學期,過了暑假才回。」戴詩察覺到辛文語氣不對勁,話鋒一轉,鼓勵地說:「你也可以回多倫多去呀。世伯病好了,可以重新申請移民。父母的一定批!」


辛文聽了,忍不住冷笑一聲。心底的痛,冷不防跟笑聲一起吐出來。戴詩說得越是若無其事,他越感委屈。但天大的委屈和痛楚,都只能咬一咬牙,硬吞回去。男人大丈夫,不能示人以弱,讓戴詩聽了恥笑。他用盡全身的自制力,強作鎮靜回答:「多謝你關心。我們這些小人物,輪不到我們怕。九七後我會留在香港。」


掛上電話,他感到天旋地轉,血液一下子從身體流走,四周靜白如死。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才慢慢地有回知覺,開始感到心在淌血。但老李在旁,眼淚是一定不能流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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